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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流的”大众和“变态的”天才

luyued 发布于 2011-02-17 08:43   浏览 N 次  

语言是人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但是正因为我们对语言的司空见惯,而当我们审视语言,或者确切地说,审视语言中的某些表达和词汇的时候,它们显得是那样的陌生和空旷无物,以至于我们会产生一种迷失的感觉。Gemein为什么会是“下流的”、“无耻的”?“变态的”和“杰出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我们试图通过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来更加仔细地观察和思考人生,以期能够更加接近语言已经向我们暗示了的,但是我们还没有充分领悟的真理。

一、Gemein为什么会是“下流的”、“无耻的”?

根据Duden第七卷词源学词典,gemein的本来含义是“mehreren abwechselnd zukommend(变换着地归属于好些人)”,其他的含义像“gemeinsam,gemeinschaftlich,allgemein”也都由此发展而出。[1] Gemein在德语中看起来并不像一个贬义词,譬如我们说das gemeine Interesse der Volksmassen(人民群众的共同利益),für das gemeine Wohl sorgen(关心公共福利),etwas mit etwas(jemandem) gemein haben(某事与某事[某人]有共同之处)。此外,一些由gemein组成的合成词也都不具有贬义:Gemeineigentum(公有财产、共同精神财富), Gemeinnutz(公共利益),Gemeinsprache(共同语、公共语言), Gemeinschaft(共同体)等等。

但是在德语口语中我们会听到这样的句子:“So ein gemeiner Kerl!”(这样一个卑鄙的家伙!), “Das ist gemein von dir!” ,“Du bist gemein!”(你真卑鄙)。Gemein为什么可能是“卑鄙的”、“下流的”呢? Duden的解释是这样的:Da das, was vielen gemeinsam ist, nicht wertvoll sein kann, erhielt das Wort den abwertenden Nebensinn“unheilig, allt"aglich, gew"ohnlich, roh, niedertr"achtig.”(因为众多人都拥有[具有]的东西不可能是有价值的,所以这个词就得到了“卑鄙的、日常的、普通的、粗俗的、下流的”这样的贬义含义)。[2] Duden的解释是虽然简明的,启发人的,但它还需要进一步的解释,因为人们还不能一下子就明了为什么被众多人都拥有的东西就是无价值的。

Gemein为什么会是“下流的”、“无耻的”,这并不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问题。德国哲学家叔本华也曾经提出过类似的问题,他在《心理学备考》中写到:“为什么‘粗俗’(gemein)是个贬词?而‘不同一般’、‘特殊’、‘杰出’又是褒词?为什么粗俗的一切都是可轻蔑的呢?”[3]

叔本华是从“人的个性”入手来回答这一问题的,他说:“粗俗(gemein)原本意味着为万物,即整个种所特有和共有的一切,亦即种的天性的固有部分,因此,谁除了人种的特性外,再没有个人的特性,就是一个‘俗人’”。[4] 在叔本华看来,人的价值也正存在于单个人的个性,不同的人有自己不同的灵动的个性。对此,叔本华有一个有趣的比喻,我们援引如下:“一个人一点也无异于千百万个同类,又能有什么价值呢?不如说无穷无尽,数不清的人一代接一代由大自然从不竭的源泉不断喷射出来,慷慨得像铁匠之于四溅的铁屑。”[5] “慷慨得像铁匠之于四溅的铁屑”确实是一个充满着言外之意的比喻,因为在西方文化圈中,这样的比喻很可能会让人想起希腊罗马神话中的跛脚的铁匠之神Vulkan,我们知道,根据希腊罗马神话,Vulkan与威武的战神Mars和优雅的美丽女神Venus相比确实十分粗俗。在叔本华的眼中,用叔本华自己的话来说:“拿‘粗俗’二字来骂人,就是说这个人跟动物差不多,只具有种的本性,只配过种的生活。但是,……,每件高尚、伟大贵重的事物,按其本性而言,将孤立地存在于世界上,在这里要称呼卑鄙、下流的东西,除了用表示常见事物的粗俗,简直找不到更好的词儿。”[6]

行文到此,拿“gemein”和汉语里的“庸”作一个比较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从此,我们可以看出gemein的“经历”并不是专属于某个文化圈的特殊现象,汉语里的“庸”也有着类似的经历。根据《说文解字》:庸,用也。[7] 按此,庸并不具有特殊的道德含义。而我们知道,在孔子那里,中庸绝对不是一个贬义词,在《论语o雍也篇》中,孔子说:“中庸之为德也,甚至矣乎!民鲜久矣。”从这一句话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在孔子看来,中庸不单单是美德的一种,它还是道德的最高标准。孔子感叹的正是这种美德的缺乏。但是,正因为中庸不“极端”,不“出格”,“庸”的贬义含义也就随之出现了,当我们说“庸人”的时候,也许还只是表达了我们对无用、无才但也无害之人的责骂,但在我们使用“庸医”这个词时就又是另外一种光景了。

二、没有“个性”的人、物总是平庸的吗?

Gemein并不是一个语言中的特例,无论是在德语还是在汉语中,都存在着这样一种现象,即:那些表达“普通的”、“大众的”的词汇常常获得一种贬义;而超出普通大众的东西又常常被认为是好的、杰出的东西,这在汉语当中是很常见的,譬如我们说:卓尔不群、鹤立鸡群、超凡脱俗等等。现在我们就从这两方面再分析一些德语词汇来例证我们所讲的道理。

Schlecht是德语中常见的形容词,简单地说,它的含义是“坏的、不好的”,是一个标准的贬义词,是gut的反义词,不但用来形容物的品质,也用来形容人的道德。但是,根据Duden,schlecht的出身并不“坏”,它的本来含义是“平的(eben)、平滑的(glatt)、简单的(einfach)和朴素的(schlicht:schlicht本是schlecht的同源词)”。[8] 这让人联想起汉语的“平常”的“平”,平常、简单、朴素的东西并不见得坏,但是,很遗憾,和上面分析的原因类似,像gemein一样,它也获得了贬义。

Vulg"ar也是德语中典型的贬义词,它的含义和gemein差不多,它经由法语(vulgaire)从拉丁语(vulgāris)借入德语。Vulgāris在拉丁语中对应的名词是vulgus,它的本意是人民大众。[9] 可见,vulg"ar也本不想“粗俗”!

现在,我们再从另一方面考察一些德语词汇:Elite意思是精英、杰出人物。而Elegant的意思是优雅的。它们都可以溯源到拉丁语的动词ēligere(ē是aus的意思,ligere是w"ahlen的意思,ēligere的意思就是ausw"ahlen——挑选)。当然,挑选出来的人和物不再是普通寻常的了,不同寻常的东西就是杰出的,优雅的。土生土长的德语词ausgezeichnet、hervorragend也都属于此类,我们就不一一辨析了。

在上文中,哲学家叔本华对gemein的分析主要是限定在对人的分析上,我们是不是可以把这种分析推广到事物上呢?毕竟schlecht和ausgezeichnet并不总是用来形容人。是不是无论对于人或物,人总是有褒扬个性而贬抑共性的倾向呢?是不是因为人总是有褒扬个性而贬抑共性的倾向而和“共性”有关的词汇都会获得贬义呢?在回答这些问题以前,我们先来分析几个单词。我们知道,在德语中Norm有“准则、规范、通常情况和一般水平”的意思,当然符合规范的东西不是坏东西,但是一般水平的东西根据上述的原因却很容易被阐释成坏的东西,然而形容词normal并不像gemein和schlecht一样,获得明显的贬义,简单地说,我们并不用normal来咒骂。同时,anomal并不能获得“杰出的”含义,而abnormal却已经不正常到变态了。变态是贬义词,它仿佛距离杰出已经很远。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人虽然有褒扬个性而贬抑共性的倾向,但是似乎在某个地方还是存在着一个“度”,而个性如果越过了这个“度”,人们就不再褒扬它;而正因为这个“度”有可能被打破,所以共性也并不总是遭受贬抑。

三、天才必须是疯狂和变态的吗?

语言是真理的活化石,认真地倾听语言,语言总能给我们一些启发,它会把我们的思考带到更远的地方去!我们能从上面的语言现象上得到什么启示呢?我们该如何理解以上的语言现象呢?

其实,无论对于人还是其他事物,都存在他们各自的规范,如果没有规范的存在,人和其它事物,以及其他事物之间的界限将会变得模糊,甚而会取消他们各自的存在。而正是在符合他们各自的规范的范围内,他们才被认为是正常的。虽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些规范并没有清楚地表达出来,但它们是存在的,用更哲学的话语来说,就是:它们都具有自己的客观性,也就是说它们并不会随着某个人的意愿而被任意更改,它们就像语言的语法,其变化是十分缓慢的,是不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是,有一点是清楚的,它们都有其“客观性”,是由它们统辖着“何谓正常”的范围。

为了下面论述的方便,现在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圆圈,它也可以是任一条封闭的曲线,因为圆不圆是无关宏旨的。如果说圈内被设定为代表着“正常”的范围,那么圈外当然属于“不正常”的范围。如果一个人或事物总是处在圈内,他(它)虽然十分正常了,但是他(它)确实也毫无特色可言了,结果是离“糟糕”和“下流”也并不遥远了,最后人们干脆把他或它称为是“下流的”或“糟糕的”。如果一个人始终在“规范的”圈内,那么他就像叔本华所描述的那样:“他们的意愿和思维,恰如其面孔,属于整个种,充其量属于人这个纲,因此是渺小的,平凡的,普通的,出现过千百次的。他们的言谈和行为大都可以相当确切的预言出来。他们没有任何独特的标志,他们是批量生产的制品。”[10] 正因为一切都符合规范,所以一切都可以预言!可以批量生产!批量生产的制品正因为它们的可复制性而不可能是真正的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并不完全臣服于既定的规范。

但是,如果一个人或物彻底处在圈外,那么他(它)的处境可能会更糟糕,因为他(它)可能根本不被接受,会被骂为“abnormal”。德国人会嘲笑说:“Da schl"agt aber 13!”我们知道钟表最多敲12下,如果它敲了13下,那它肯定是疯了,因为它已经无疑地处在规范范围以外了。中国方言中也有用“十三点”来骂人的。为了例证我们上述的道理,我们可以再看一个例子:在德语中pervers是一个彻底的贬义词,它的含义是“性欲反常的、违反常情的”。Per在拉丁语中的意思是“穿过”,相当于德语的“durch”;而vers根植于拉丁语动词vertere,vertere的词义相当于德语的kehren,wenden或者drehen,因此,从我们上面设置的意象出发,pervers有“穿越(各种)边界”的含义,因此是“违反常情的”。综合以上的分析,我们确实会发现一个“两难”处境,就是说如果我们始终是循规蹈矩,我们可能会显得很粗俗,但如果我们毫无规矩,那么我们就又会显得反常变态。那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呢?人、物如何才能“优秀和杰出”呢?借助上面的意象我们可以这样来解说:“优秀和杰出”就是根植于圈内,而同时对边界进行着挑战和游戏。在这里,把我们对“优秀和杰出”的解说和康德对天才的议论作一比较是很有意思的。在康德看来,有独创性才能的人才可以被称之为天才。[11] 因此,在康德那里,一个谨遵规范,循规蹈矩的人是不可能成为天才的。但同时,康德也认为,独创性也要符合一定的规范,服从一定的强制,应该是有道理可寻的。康德说:“想象力的独创性(而不是模仿的产品)当其与概念相协调时就叫做天才;当其与概念不协调时,就称为迷狂。”[12] 迷狂,用我们的话来说,就是出离规范的边界太远,不受任何规范的强制和约束。康德总结说:“所以一个人的天才就是‘才能的典范式的独创性’”。[13] 至此,康德对天才的言论和我们对“优秀和杰出”的解说就非常一致了,康德清楚地表明:“如果让想象力连这样的一种强制力也摆脱掉,让独特的才能甚至违反自然地、毫无规则的乱撞和东游西荡,那么这也许可以看作原始的狂乱,但决不是典范式的,因而也不能被说成是天才。”[14]

我们这样对“杰出和优秀”的理解并不是太哲学化的,它其实表现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甚至我们可以说,认识到这个道理,对我们的行为处世都有一定的帮助,它也许会使我们更成功。比方说一个人,如果说他一辈子循规蹈矩,用我们的话来说,他总是处在圈内,那么人们就会认为他庸碌无为,如果说他偏离正常的、规范的生活太远,他的思想行为人们就根本无法理解,那么,人们就会说他是个疯子,是个变态。但是,如果他学会了根植于规范,适度地挑战边界,和边界进行游戏,那么他很可能会获得成功,成为时代的杰出人物。

不过,我们也并不排除这样的情况,一个人可能超出他的时代太远太远,从他的时代来看,他是远远地站在圈外,因此,同时代的人也就根本不能理解他,把他骂作疯子、变态,而当后来时代变换,圈子扩大时,人们才发现他是一个真正的天才。抛开时代的偏见,其实天才和疯子的距离并不遥远,也许他们根本就是一回事,但是被承认的天才和被拒绝的疯子的生活却可能是天壤之别,他们死后的名誉也是天壤之别。所以一个真正的天才在他的时代往往是寂寞的,就像叔本华恰当地指出的那样:“谁想经受同时代人的感激,就必须和他们保持同步,但是这样,就永远做不成大事。谁想做成大事,就得把眼光放到后代身上去,并以坚定的信心为后代写出作品来;其结果无疑是他始终不为同时代人所知……。”[15]

有趣的是,老康德却从另外一个方面警告我们要提防所谓的天才,他说:“也有这样一种天才,被称之为才子的(称为才猿更好些),也打着那种幌子混入进来,他们从得天独厚的头脑里说出非同寻常的话来,把费力的学习和研究宣布为低能的表现,吹嘘自己一下子就逮住了一切科学的精神,使之以浓缩和有力的方式表现出来。这种人正如江湖术士和市场小贩一样,对于科学和道德教养的进步是极其有害的……。”[16] 不过,即使我们知道了这样的道理,我们大概也不能太多地改变这种状况,因为正是那个保守的、起规范作用的“圈子”规定着“时代如何接受(甚而时代如何被骗)”的尺度!而不是你或者我!


[1] 参阅Der Grosse Duden: Band 7.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AG. Mannheim 1963.S.209.

[2] Der Grosse Duden: Band 7.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AG. Mannheim 1963.S.209.

[3] 叔本华:《叔本华散文》。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5页。

[4] 同上。

[5] 同上。

[6] 叔本华:《叔本华散文》。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6页。

[7] 许慎:《说文解字》(新订)。藏克和,王平校订。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08页。

[8] 参阅Der Grosse Duden: Band 7.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AG. Mannheim 1963.S.608.

[9] 参阅 Der Grosse Duden: Band 7. Bibliographisches Institut AG. Mannheim 1963.S.749.

[10] 叔本华:《叔本华散文》。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75页。

[11] 参阅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5页。

[12] 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9页。

[13] 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5页。

[14] 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6页。

[15] 叔本华:《叔本华散文》。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41页。

[16] 康德:《实用人类学》。邓晓芒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127-12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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