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尊星王篇

有生以来，就时常重复着同一个梦魇：置身于无边的黑暗虚空中，一只仿佛没有生命的巨鸟，以一种诡异的安详缓慢地徜游在这个死一般的世界，环绕在我身边，周身的羽翼是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的蓝紫色火焰。

它巨大的阴影变换着各种形状掠过我的头顶，我凝视着它同样巨大而毫无生气的眼，每当此时，某种难以言传的冷就会从心底扩散到全身，攫住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分辨那到底是恐惧、绝望，还是别的什么。它像巨鸟身上的蓝色火焰一样，比死更冷，导致我一度以为梦魇中那只鸟就是我不安的根源。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我才觉悟到：那是烙在我身上的所有诅咒的结果，是与生俱来并将束缚我一世的………寂寞。

妈妈，从你看我的第一眼中，我就明白了有很多东西，我注定无法拥有。你神志失常前说过的一句话在我一生之中都折磨着我――“要是当初不生下你的话，就不会有这种事发生了。” 即使偶尔还算清醒的时候，你看我的目光中也充满了爱与厌弃的矛盾。我紫色的双眼让你象此后所有第一次见到我的人一样，惊惧地低语：“…魔族的象征呵…”

很遗憾，我所受到的诅咒并未仅止于此。你颤抖的手抚上了我额头上的第三只眼睛，然后我听到了第二个将陪伴我终生的不详词汇――“堕天之印”。同样是这只天眼，让我的亲生父亲.天帝，在我隔着监牢的栅栏向他乞求放病重的你出去的时候，极为厌恶地甩下一句“去死吧！”便头也不回地离去…………眼泪在那一瞬间夺眶而出…………即使我知道，从这个所谓的父亲那里，我得到的只能是这个回答；即使我知道，我们母子的存在对于这位万众敬仰的天帝正是一个恨不能一笔勾销的污点……

那时,我是那么的希望你能够活下去，有一天能够离开这个监牢，哪怕代价是要我去死。

很早以前我就隐约觉察到了自己魔性的一面。在我肉体及灵魂深处，一股妖异的力量潜伏着，它蠢蠢欲动，不断诱惑，与那个一再重复的恶梦一样，自出生以来就始终纠缠着我。这是我对妈妈隐瞒的唯一的秘密。我知道，它与我的存在本身一样，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的结果，同时也正是我们母子被厌弃的原因。在那个夜晚以前,我始终全力反抗着它的召唤，甚至为体内这么一种邪异力量的存在而恐惧不安。因为，我记得你说过，我身上流着的是最高贵的神族之血；在告诉我父亲是天界众神的首领、历代最伟大的天帝时，你的笑容又是何等的幸福、骄傲。但是……在我稍嫌漫长的有生之年，始终没能忘记天帝看着我们母子时，那幅阴郁、恶毒的表情。他的转身离去本在意料之中，可我仍然对着他的背影喊破了嗓子。

绝望中，我把视线转向监牢墙壁上高高的天窗。

没错。人类也好，神族也好，哪怕是居住在天空城的迦楼罗族，也没有人长了翅膀。否则，你大概连这最后一缕光线也不会留给我们吧？爸爸。

体内的魔性逐渐膨胀，身心分裂的痛苦贯穿了整个过程，我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地大喊，然而已经有些模糊的视线中是仍在昏迷的你，我只能咬紧牙关，绷紧全身肌肉而蜷缩起来。在与激痛对抗中，我感到有泪水滑过脸颊，溅在衣服和地上的却是血一般的液体。从胸前那块随我出生、与我眼睛同色的宝石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原来我眼里流下的，真的是血。

那是我第一次魔化，背上的肌肉迸裂之后，从血肉中伸展出的黑色羽翼从此成了加诸我身的又一道为人不齿的印记。

每一次魔化都要付出代价。从一地的血污中挣扎着抬头时我看见你醒过来了，我努力对你露出一个欣喜的微笑，只是我没有想到正是我背上这对黑翼把你推向了最后的绝望。那个夜晚你本想带我一起离开这个世界，在你勒住我脖子的那个时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你眼里的心痛和犹豫。我从来没有象当时那样确定地知道：你其实并不是那么恨我。于是我闭上了眼-----妈妈，如果这是你的希望，哪怕是地狱，我也愿意陪你一起堕落。

在那夜以后的数千年里有一些问题一直困扰着我，即使成人以后，命终之前，也始终没能得出一个完美的答案。比如，明知生有时候并不如死，那一次，为何你最终还是没有带我一起走。不过，经过千百遍的思索揣度，此后的几千年的经历中，某时某刻某一瞬间我会忽然觉得，我离当年的你是那么的近，以至于几乎能够感知到你当时的想法和心情―――尽管这仍然只是我无从查证的推测。

那个夜晚，你用跟随了你一生的锡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同一个夜晚，我被这支锡杖选中，完成了我宿命的继承。

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那个冰冷黑暗的牢狱，我抱着你的尸体逃了出去。确信飞到了一个足够远离善见城的山岗后，我在你的身边痛哭起来，奔涌而出的泪水甚至冲去了眼眶上凝结的血，然而在整个过程中，我额头上那第3只眼却始终不动声色，这令我在悲痛之余得出一个结论――它并不具有正常眼睛的基本功能，充其量只不过是个装饰品罢了。

法杖拔出后遗留下的洞口在你的胸前异常刺目。当时，我一面痛恨着自己为何没有及时睁开眼、拦住你；一面继续沉浸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如果不是恍惚之中听到了那柄法杖发出的某种异响，也许那时我就会继续哭到不能再哭为止。

我转头望向背后，不知是否是那时的幻觉还是记忆上小小的失误，那夜的月光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也是亮得有些异常，法杖上通体显出一层银白色的光晕，其上所有的环仿佛获得了生命一般，跳跃旋转、互相撞击着发出清亮的响声，节奏越来越急促，仿佛是一种召唤，一种与我体内那种黑暗力量完全不同的召唤。正在犹豫着是否应该靠近一点看看时，我发现我那第三只眼睛居然笑了！它的的确确在笑，虽然我看不见它。也就是从那时起，我终于发现了这第三只眼睛非装饰品的一面——它能够看见我另外两只眼睛看不见的事物——比如：我自己，以及，那种叫做宿命的东西。它的存在不仅为我带来了先天的耻辱，而且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疑惑之一：我经常怀疑它是个独立的个体 ，而受诅咒的我却不得不跟它分享了同一个生命；

确切一点说，这只天眼就是在那一刻应了召唤，从沉眠中醒了过来，并且当场预见到了我与那根法杖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命运。一场无人主持的继承仪式之后，我顺应了自己的宿命。于是，我这个生而被诅咒的不祥之人，成了那一代唯一一个具有具有星见血统的正统继承人。也许我应该感谢我的“堕天之印”，与历代星见们额头的眼形标记不同，它是一只真正意义上的“天眼”，透过它，我看到了同时代的另外2位星见都没能看清楚的未来。

我凝视着法杖顶端流动的光晕，一幕幕过去未来的预言画卷般就此展开。我看见了一场导致毁天灭地的完美阴谋将在一千年后不声不响地上演；一千两百年之后，我父王的首级将被悬挂在善见城中下任统治者的宫门前示众；一千五百年之后，天界将再次遭到血洗，最终被红莲之火焚烧殆尽……我无动于衷地看着已经被注定的未来在眼前流过，却在目光顺着杖身稍稍下移时，被法杖上干涸的血迹刺痛了，然后，下一瞬间，你的过去就出现在我眼前………

原来如此。你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仍然选择了与那个人相爱；知道你的儿子会给你带来不幸，但还是给了我生命。妈妈…你在想些什么呢？难道身为一个星见，你也曾试图相信命运是可以改变的么？

后来，你终究还是后悔了吧。

不过，试图扑火的飞蛾并不只有你一个。在变幻流转的命运之轮中，我看见那个完美的阴谋源自于对一个孩子的期待。一个与我是那么相似的孩子——生来就被视为不祥，被生身母亲抛弃，却有一个命运截然不同的异父兄弟；这禁忌血族的最后一人，破坏神阿修罗，将在一千五百年之后现世，并将这个世界推入毁灭的深渊；更有趣的是，在那之前，他注定会亲手杀了此生唯一爱他的人。那，就是他的宿命。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之后做了一个将会影响我一生的决定。

就在那个远离善见城的不知名的地方，我安葬了你。我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大概都在那一天耗尽了。次日清晨，动身之前，我生生撕下了背上那对显然迥异常人的翼，仍然是一阵剧痛，但这次，流血的只是背上的伤口，而且，一眨眼间，就已经愈合得无影无踪。

此后长达两百年之久的流浪生活中，我始终远远地避开善见城。即便如此，仍会时常在梦中被天帝的手下们追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我会飞，而他们不会。即使在梦中，高空的风也刺骨寒冷，持续呼啸着驰过我耳边。我总是沉默地俯视着那些兵士在地面忙忙碌碌地四处搜捕，却不知一旦飞累了的时候，自己真的有什么地方可以落脚。